辰时,日色正盛,春光袭人。
周暝山去了梧山。
三月初春,东风倚阑,花草漫漫。
梧山亦覆一层浅碧。
山顶那株祈愿树仍在,枝干已成苍墨色,通体枯槁,遍身死气。
树上最后一点红绳木符也不曾余下,树下只余一点落叶痕迹,同当年半树烟霞色浑然不同。
物不是,人亦非。
苍惶人间二十年,弹指一挥故人散。
原来自他们相遇伊始,便注定好了别离。
二十五年前,梧城。
一行人骑几匹高头马慢悠悠进了城门。
几个模样小厮的人簇拥着中间一个锦袍男人,那男人在最中间一匹银白马背上。
周围几人坐骑皆是枣红马,毛色鲜亮,钉着崭新蹄铁,已然是名种骏马。
而中间那匹白马尤为特别,笼头是金镶白玉,马具上红影点点,是璎珞坠在上面。
马背上的人着一身鹤街红梅纹劲装,白玉镶金冠束发,踏云纹皂靴蹬在流光溢彩的马镫上,于日影中挺着身形御马,好一个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少年生得面若白玉,墨色眸子却看着远处一辆驶远的马车。
那马车行了几百步终于停在一处府门前。
少年御着马,仍不疾不徐向前走着。
马车帘子掀开,远远见一青一墨两道身影下来,并肩走进那道府门,那马车才继续走动,摇摇晃晃中驶远。
少年一扯缰绳,停在路口,却露出个极浅的笑来。
“找到你了。”
一句话,轻得四周随从都没能听到,少年忽得调转马头。
“驾——”
一夹马腹,那白马载着少年轻捷地跃过街巷,身后随从反应过来,零零星星跟过去。
“这儿便是我家。”
那两道身影是赶至梧城的萧摇光与周暝山。
踱进府门,有杏花迎面而来。
萧摇光沉默了一下,在杏花风里有些茫然。
就听他身边那人笑道:“怎么还愣着,不请我进去坐坐?”
萧摇光抬首看那人。
玄衫如墨,眼角含笑。
虽然唇角仍同往常般向下坠着,但眸中却似有了些温度。
彼时温和了神色的周暝山立于杏花影中,神清骨秀,轩然霞举。
后来萧摇光回想起来,连带着想起幼时一点往事时,那种忆起往事的怆痛便浅了几分。
那一刻他便觉得,春三月倒也不那么令人生厌。
萧摇光便回过神去,笑道:“周兄请进。”
夏府格局巧妙,周暝山跟着萧摇光在其中转了一圈,不觉半日便过去了。
梧城三月向来阴睛无定。
只半日工夫,回暖天色便覆了厚厚一层阴云。
他倒像无所谓屋外乱风,立在院中看着四散吹落的杏花,看着日色微熹天昏暗下来。微冷春风拂起他鬓边碎发,露出的眉尾凝着,同他身上那衣衫一般浓似墨画。
周暝山极少借宿于其他人家。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总觉得倘或寄身于他所,便总免不了劳烦别人。他不愿那样。
于是“不宿于他人室宇”便成了他不成文的规矩,被他守了好些年。
直到如今立于夏府庭中,感受着杏风扑面,他才意识到那习惯已无意识间被自己打破。便不由带了点茫然。
萧摇光吩咐了几句便踱步出来,手上多了把墨玉折扇。
“暝山兄。”
对方闻言看过来,便见他面上总算带了些笑意。
“同我这一路舟车劳顿,又在府中转了这半日,用些膳食可好?”
周暝山点头:“多谢。”
今日天阴得早,风又大,二人便回堂下用饭。
屋内不知何时点了烛火,偌大夏府几乎仅有他们二人攀谈的声音,暮色沉沉中便不免显出些萧瑟来。
萧摇光不时同周暝山说几句话,讲得都是某道菜在梧城最有声名、梧城某地景色最盛云云。周暝山停著听他讲那些细枝末节,有时应和两句。
从进夏府起,周暝山便隐隐察觉萧摇光的异样。
这人在徽陵山便是个不安分的主,每日不是去集市逗乡间幼童就是拉自己共酌同饮,面上从未显过丝毫疲色。自来梧城起却染了些暮气,他以为是舟车劳顿,疲累所致,可现下观他情状,似乎并不同于他所猜想般简单。
可自己现下并无可以问对方的立场。
算了,随口问几句其他事情吧。
“我见贵府中竹林边,有一间药堂。”
“嗯,”,萧摇光顺手夹了一箸菜蔬,似漫不惊心般回道:“那是家父所设,家父故去后,用那间房巧人便成了我。”
在周暝山早猜出萧摇光父母或许在外远行,或许已不人世,下意识想着避开这些事免得这府宅主人伤情,却不想既然要谈府中物景,总是免不了要提到旧主人的。他不由得沉默了些。
却听萧摇光继续道:“家母天生体弱,父亲常常独自去药房配药炮丸,他向来信不过其他医师,非得自己亲自动手制药才安心。”
周暝山道:“令尊令堂当真伉俪情深。”然后便不再开口了。
因为他看到,萧瑶光的面色似乎更差了些,分明神情未变,却叫人觉得带了痛苦与忍耐。周暝山微微蹙眉,心头没来由涌上烦躁。
自己像是很不愿意见到对方这样的神色。
而对方像不愿理会那点难耐,自顾自继续道:“只是三年前商会被对家安了内线,家父被不知哪一伙人暗害,家母她……也没能撑过那年冬日。”
周暝山心中叹息。
三年前啊,眼前这个少年才十四岁吧。
十岁,不仅要忍受与亲人死别之痛,还要接下这偌大府宅,经营父亲的商堂。
他这三年,应当过得很辛苦吧。
只是周暝山后来才知道,萧摇光那三年过得远比他想象得更痛苦。
南卫不过那时二人已很多年未见,他身沉泥沼无法自处,哪里能匀出精力回梧城寻人。
这都是后话。
彼时年方十九的周大人似乎忘记自己也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小公子,哪里有替别人操心担忧的能力,道:“令尊留下的商会如今可忙碌?若事务过繁,在下……”
“不必。”萧摇光拒绝得干脆。见周暝山面上僵了僵,同他笑了笑道:“周兄啊,家父留给我的,可远不只商堂那一处产业啊。”
“不过也应当怪我,忘记说家父名姓了。”
周暝山有些不解,耐心听对方解释。
“家父姓夏,单名一个墨字。家母蓝氏同家父少年夫妻,家母体弱,请人算过,不得育亲子,便索性收养了我。”
周暝山在听到夏墨名号时当下呆在那里。
夏墨啊,当年富极一方的商贾,举国人尽皆知的善主,家财万贯却乐善好施,不知多少人受过他帮衬恩惠,然而三年前天下商贾大乱。四方商户对夏家虎视眈眈,夏墨苦撑许久,在购置商货的路上被人杀害。
萧摇光竟是他的养子?
若是这样,那自己刚刚的担心便着实有些多余——夏墨—生行善,手下不知有多少忠心之人,有他们帮衬,萧摇光应当不至力不从心。
“令尊声名远扬,施善百姓,令人敬服。”
萧摇光收了笑道:“家父常说要行善替家母积累功果,上天垂怜家母,家母的顽疾总有一日会好。”
“不过我与家母不信这些。暝山兄呢?暝山兄可有别的看法?”
“我?”周暝山略一思索,回道:“世人谓可怜人必有可恨处”,令尊倘若只是赈济灾民,授以足家之术,那便也罢。只是……曾听闻令尊广济天下贫苦百姓,不论长幼皆予重金,这其中…或许便含了些蚁蛀蝇利之辈。”
“岂止是含了些,”萧摇光道,“那其中尽是些渣滓之徒,每日只借着家父的愚善快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