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少生病的人生一次病就很难短时间内好起来,医生建议许雁临最好再住院观察一天,等到温度彻底恢复正常再出院,然而家里拮据的情况不允许他在医院接受一个高热病人的待遇。
许雁临很懂事,自己也不想在满是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待,他一早就坐在床沿,穿好了鞋,揪着沈辞盈的衣摆,用稍显哑意的嗓音乖巧地喊他:“哥,我们回家吧。”
沈辞盈看到他因为生病而变得更为消瘦的脸庞和不太清明的眼睛,又盯着手里的诊疗单看了一会儿,直到许雁临再次轻轻晃动他的衣服,拉扯感将他唤回。
“哥,这里消毒水的味道太难闻了,我想喝你煮的粥了,回去吧。”
沈辞盈握着诊单的力度又大了些,他想起那些清汤寡水的米粥,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一句:“好。”
回到家的许雁临情况也没有立刻好转,他几乎一整晚都在间隔性地呕吐,因为吃不下东西,胃里空荡荡的,就算吐也只能吐出一点清水。
那时生理上的难受也没能让他忘记沈辞盈爱干净,他惦记着这个,于是每次都会赶在呕吐感上来之前遮住嘴巴或轻轻地推开沈辞盈。
整个过程他的脸色都很难看,时而涨得通红,时而苍白得不见丁点血色。
后半夜,沈辞盈昏昏欲睡之时,听到身旁小小的一个人儿躺在床上,一会儿喊冷一会儿说热,又在意识不清时叫了一两句“妈妈”,但他得不到任何回应,就没再继续叫了。
到后面,但凡出声,许雁临都在喊“哥哥。”
所幸沈辞盈不会叫他的话落空,虽然也是迷迷糊糊的状态,可他听到了就会回,尽管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嗯”也能叫许雁临心安。
大约是那几次的高热真的吓坏了沈辞盈,又或是许雁临的那几声哥捆住了他飘零无依的心。
他总要在晚上睁几次眼,探一探许雁临的额头温度,再叫他咬着吸管喝水,如此反复好几回,总算在第二天的傍晚,体温恢复正常。
病好起来的第二个礼拜,沈辞盈收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份礼物,是许雁临送他的一双鞋。
与他之前捡回来的那些别人丢弃的二手鞋或是沾染了污渍油渍的脏鞋不同,许雁临送他的是一双崭新到令沈辞盈感到有些陌生的白色球鞋。
一阵怔愣过后,沈辞盈冷淡的眉眼忽而蹙起来,甚至口吻凌厉地质问:“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个?”
“我晚上去海边的沙滩上帮隔壁奶奶卖花儿,早上帮楼下的叔叔去送牛奶,下午穿了刘叔叔工作的玩偶服在广场给别人发传单,攒下来的。”
至于许雁临怎么说服的这些人,沈辞盈不知道,他只是沉默着思考着什么,复杂的眼神落在许雁临的身上,带着轻微的冷意。
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许雁临匆忙解释,“这真的是我自己赚来的钱,攒了很久的零钱凑了整数买的,干净的!”
“你的功课呢?”
沈辞盈问道,他盯着许雁临出现了一瞬空白的脸色,原本就没什么太大感情起伏的音调变得更为平静,像山雨欲来。
——“这周随堂小测的试卷取出来。”
许雁临磨磨蹭蹭地去取卷子,那双承载了他的欢欣和期待的球鞋,沈辞盈看都没看一眼,就那样被搁置在一旁。
“同等难度的卷子,上周98分,这次83分,我说你最近怎么总是不着家,原来一直在搞这些。”
他把试卷捏在手里,来回扫视,最终审视的目光落在抵着头准备好挨训的许雁临身上,无意间瞥到他脚边柜子上的药盒,不由自主地想起前段时间他生病时的样子。
心软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又叫人无从招架。
“许雁临。”
沈辞盈放下试卷,他已经在尽力克制着情绪,然而脸色已经好不到哪里去。
沈辞盈不擅长温情教育,他自己也没受过这样的教诲,所以轮到自己时多少显得有些不熟练。
他说:
“我把你带回来,不是为了找一个干活的杂役的,你懂不懂?”
许雁临当时才9岁,并不能很好地领会沈辞盈这话背后的含义,但他还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过卷子之后才试探着问道:
“哥,那双鞋,你还要不要?”
他脸上的神色倒勉强还算放松,如果站在他面前的这位能够叫人忽略他手里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质卷子的话。
“要。”
沈辞盈停顿片刻才说,他短暂的12年的人生里,很少从别人那里得到些什么,沈辞盈不擅长索取,也不擅长付出,然而他不需要索取,许雁临也会给他一双球鞋,尽管价格普通,但那双崭新的球鞋对当时的他来说,的确算得上贵重。
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完完全全只属于沈辞盈一个人的,是许雁临用一张张发出去的传单、跑了一层又一层的楼道、递出去的那一束又一束的花换来的,又在最后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递到他面前。
他同许雁临说,“谢谢。”
于是许雁临的眼睛倏尔变得好亮,成为他繁杂记忆里无与伦比的一幕,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不会褪色的一刻。
从那之后,许雁临每天放学回家做完功课就会跑到附近的广场周围跑步,小孩子的心思总是简单纯粹,觉得只要自己加强身体锻炼就可以少生病。
那样沈辞盈就不需要在晚上辛苦地背着自己去医院,家里的钱也能支撑久一点的花销。
他那时能做的事情寥寥无几,如同水滴石穿、冰冻三尺,都是天长地久方可见效的细微小事。
沈辞盈见过许雁临高烧不退时脆弱难受的样子,所以后来他成了医生,然而却总是在心底发出请求,不要让自己在医院的病床上见到他。
原来简单的健康平安,也是一桩奢侈事、侥幸事。
许雁临没有告诉沈辞盈,他当初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对方面前的那次,完全是他蓄意为之的一场赌局,他在和沈辞盈打赌,赌他一定会心软,赌他会带自己回家,最后他成功了。
他赖上了这个人,跟在他身后,成了沈辞盈的影子,成了他没有血缘关系却拥有着谁也抢不走的家人的身份。
小时候的许雁临狠心往自己脑袋上挨了一下,得到了他觊觎已久的家人,沈辞盈是他亲手为自己挑选、争取到的家人,后来家人变成爱人。
他们在来反往复的四季与日夜中迅速长大,记忆中破旧不堪的筒子楼也变得模糊,没有了潮湿阴冷的气味。
许雁临以一种不容商榷的冲劲儿横冲直撞地闯进沈辞盈的家里,也闯进他的世界里,从此,两颗心脏除了依偎在一起,别无选择,即使中途坎坷难堪,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
家里的情况随着他们逐渐长大也在慢慢改善,但仍不足以安装空调,许雁临上初二的时候,他们从二手市场淘来一台摇头式的风扇,它被摆在桌子上晃来晃去,时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许雁临总喜欢守在风扇前面,眯着眼睛感受迎面吹过来的凉风,然而不过几秒时间,沈辞盈就会不由分说地揪着他的衣服后领把他往后面拽。
“离风扇远点儿。”
指尖擦过许雁临后颈的皮肤,不知为何,他的体温总比大多数人的要低,夏天也不怎么会出汗,衣服一直都是干净清爽的,许雁临从他的身上闻到一点荔枝玫瑰的味道,是洗衣粉的味道。
他扭过头,捉住沈辞盈的手不放,不知是撒泼还是撒娇,握着他的手晃来晃去:“哥,我好热。”
“没不让你吹,只是让你离它远点,回头又吹出毛病了怎么办?”
“可是我热。”许雁临油盐不进地说,“你的手凉凉的,再碰碰我吧。”
沈辞盈蹙着眉,正想把手往回收,大夏天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岂不是更热?
可是许雁临眼巴巴地瞧着他,坐在床沿上,一口一个“哥”的叫,尾音拉得又长又低。
“哥。”
“……”
“哥。”
“……”
“哥——”
许雁临不喊了,沈辞盈一言不发地把手搭上他的后颈,却不肯看他,只一味的盯着地面看,沉默着,动作稍显别扭。
时间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许雁临安安静静地低着头,把后颈那一小块儿的皮肤露出来,沈辞盈轻轻地捏了一会儿,就收回了手。
许雁临睡着了,枕着他的大腿,呼吸绵长而平稳,侧脸被挤压出一点轻微的肉感。
沈辞盈不再碰他,双手撑在身体两侧,盯着他脸上那一点儿肉看,看了好一会儿,脸上出现一个清浅到几乎看不太出来的笑。
他们在间接性满足温饱和持续性饿肚子的环境里长大,直到许雁临穿上了临市一中的校服,怀里抱着一摞崭新的书本时,他才真的对于自己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养大这件事有了那么一点实感。
他真的把许雁临从8岁养到了12岁,整整四年,好像转眼就过去了。